黄鹤是被园子里种花除草的婆子要去的,那婆子说因为府里放了许多人去庄子上,原先帮她干活的两个妇人也在其中,人手不够了,她一个人做不下那么多活,就去和管人事的管家娘子诉苦。

管家娘子们现在什么事都不敢擅专,闻言也只先推诿,让婆子先盯着,等她回了太太,查实确实缺人再说。杜嬷嬷“恰好”路过管事房,听见这事便主动上去攀谈,说:“这可巧了,我们姑娘前日还说跟前伺候的人太多,整日晃得她头痛,要是清清静静的就她一个住在院子里才好呢。虽然是孩子气的笑话,不过既然这位妈妈人手不够,索性把我们院子里调两个人过去帮她吧,总之姑娘用不了那么多人,等她那边添了帮手再给我们送回来呗。”

管家娘子笑道:“哎哟哟,咱们四姑娘跟前的人本来就不多,您没见北宅里呢,哪个姑娘未出阁时不是前呼后拥的,底下使唤二十个人也不算多。就四姑娘跟前这几个人,您老还要往出送,恐怕回头给姑娘传饭的人都不够了。”

杜嬷嬷微笑:“不是我要往出送,是姑娘喜欢清静,前日还说要去回了老太太,把她院子的人剪裁几个下去,是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告诉她人太少了不像话,她才罢了。但回头依旧念叨人多,我想着,不如索性让她清静几日。今日正好碰见这事,她要人,我送人,大家方便。”

又和管家娘子保证,“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自有我去说,不让您吃瘪。”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家娘子也就撒手不管了,思忖着四姑娘向来主意大,最近又威风,杜嬷嬷身为教引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何必无辜驳回呢?说是管人事,可现在各房人手的调配权已经不归她了,她不过是记个档,又不担干系,便笑着和那园林婆子说:“今日你可是走大运了,说要人,杜嬷嬷就给你送了人来,还不快谢谢她老人家?”

婆子笑呵呵行礼道谢:“可不敢一口气要出四姑娘两个人去,回头老太太怪罪下来我担不起,嬷嬷您老人家慈悲,分给我一个做杂事的就够了。”

于是杜嬷嬷就当着管家娘子的面,说要把小丫头黄鹤调过去。

都是一家子的奴才,哪里缺人往哪里调,这本是常事,何况又是姜照允许的,报到老太太和太太那里也不过得一句“知道了”,管家娘子便记了档,这事就算定了。

黄鹤不是什么要紧丫头,在底下做杂役跑腿而已,随后府里别人知道了此事大多不曾理会,有些机灵的猜测大约是她得罪了四姑娘,议论两句也就罢了。当事人黄鹤闻听之后可是如遭晴天霹雳,好好的,干嘛要把她从姑娘院子里调到园子里去?

谁都知道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才是上等奴才,去了园子里整天对着花花草草,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她跪在杜嬷嬷跟前哭:“嬷嬷开恩,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水烧得不好,还是跑腿不勤快了,您只管说,我一定改,只别把我撵出去!”

杜嬷嬷沉了脸:“谁说要撵你了,不过是让你过去帮忙。总归还在府里,从这处去那处,难道你就不是为主子做事了?这糊涂话别再让我听到,赶紧擦了眼泪,高高兴兴收拾东西过去!”

杜嬷嬷跟底下向来是很威严的,把黄鹤骂得立刻不敢再言声。去姜照跟前求情?她更是不敢,只得委委屈屈回房收拾包裹。磨蹭着想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机,这一收拾就收拾了大半天,从午饭前一直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拖不下去了。

后来秋明回房,听说此事,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回头拿了做到半截的鞋子继续做。

黄鹤挨蹭着想让秋明帮忙求求情,可最近秋明是什么状况,她也是看在眼里的,知道求也无用,就算秋明肯帮忙也未必帮得上,只得放弃。

直到秋明扎了手。

看到秋明一声不吭吮吸手指的样子,黄鹤突然觉得很绝望,好像两个人是共同患难,都没了未来一样。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姐姐,她们为什么只针对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秋明脸色麻木,吸了几下手指尖,因为扎得深,血还没止住,连带着唇角都沾了血,听了黄鹤的话之后语气很淡地说:“不用做错什么,你身在这个位置,已经就是人家的眼中钉了。”

又道:“你是我连累的,她们怂恿姑娘治我,你和我走得近,也遭了殃。今日你放心去吧,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去别处散散也好。我不会忘了你的,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给你找个好去处。”

“姐姐……”

黄鹤一直猜测是那天送水站在帘外偷听的事被发现,所以才有了今日被撵,却没想到秋明这一层。现下听了秋明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觉得自己大概还真是被连累的。她不由觉得憋屈,秋明有祖母撑腰,人家轻易不动她,可不就把怨气撒在她这小虾米身上了呗。

原本是为了给娘找差事才巴结秋明,没想到娘的差事没找到,倒把自己的好差事丢了,她很懊恼,很生气,可事到如今却也只能靠着秋明日后帮她了,所以半点怨气也不敢表现出来,闷闷继续收拾包裹,半晌道:“以后我不在这里,姐姐自己小心些。”

秋明闻言点头:“你也是。”

黄鹤临走时,两个人拉了拉手,彼此说珍重。

不料回头两人的对话就被捅到了姜照跟前。原来丫鬟的房间和杂役婆子的房间只隔了一道木板墙,一个婆子今天有点中暑,一直躺在隔壁睡觉来着,两个人不知道隔壁有人,说话时声音没太压低,那婆子又刻意贴了耳朵在墙上听,就七七八八听了大概,之后告诉了郭妈妈,郭妈妈又告诉杜嬷嬷,杜嬷嬷告诉了姜照。

杜嬷嬷很是感叹:“这黄鹤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姑娘撵得对,早让她走早清静些。跟前伺候的人宁可要笨笨的,也不要心眼太多,尤其是歪心思太多的。”

又说秋明,“她平时看着挺能干的人,还有点八面玲珑的架势,怎么这次突然变成这样?就是无故得了主子冷遇,也不该怨气这么重,不说远的,就比如说夷则要是被姑娘冷落了,她定不会阴阳怪气说怪话。”

“夷则是实心眼的。”姜照笑道,“秋明的八面玲珑流于表面,是能被人一眼看出来的讨巧而已。她是心思飘忽的人,一旦不顺风顺水,到了逆境里就会百般乱想,且只往坏处想,越想越恨,越恨越蓄积报复,我现在专等着她动手报复的那一天呢。”

杜嬷嬷拍拍心口,“姑娘说得可真怕人。”

低头细细思量之后,却是非常同意,“没想到姑娘看人这么仔细,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秋明的确是你说的那般性子,可叹以前我竟忽略了,让她伺候了姑娘这许久。”

姜照摇头笑笑,她能认识秋明,也是前世教训得来的,并非天生慧眼,否则……总不至于吃那么多亏。心中淡淡怅然,对未知的将来就更加期待。

杜嬷嬷已经开始想对策了,“……姑娘要留着秋明就留着吧,黄鹤那里我找人仔细盯着,她敢不老实我立刻收拾了她。”

——

侯府这几日风平浪静,一切筹谋都在暗暗运转,并没有影响合府上下的正常生活。

然而北宅长房,这日门房上几个人正在当值,闲着吃东西胡侃,偷偷议论府里三姑娘跟男人跑了的事,突然外头来了两个拜访的,离门老远就叫领头门房的名字,口称“大哥”。

大家探头一看,咦,竟是两个官差,有过几面之缘的。

“什么事?”门房们坐在值房里躲太阳,懒得出去,坐在原处连屁股都没抬。宰相门房七品官,姜驷虽不够宰相,他家的门房对上乐康府衙的小官差,也是鼻孔朝天的。

官差上前抱拳,笑呵呵解释,“是这样……我们老爷日前接了一个状子,是有浑人胆大包天,状告贵府……夫人的,我们老爷一看就知道是无稽之谈,但人家毕竟递了状子到衙门,经过了公面,老爷自己也不好擅专,总得走个过场。呵呵,各位大哥帮忙看看,看府上哪位妈妈闲着有空,跟我们过去坐一坐,喝喝茶,把那浑人遣走如何?”

说着递了两包顺路买的点心,“给各位大哥就茶吃,有劳了哈。兄弟们身不由已,都是为了公事,还请各位别怪罪。”

这是有了原告,衙门来传被告去问话。

但这传人的态度……直把皇帝老儿的脸都丢光了。要是让平民百姓见了只会瞪掉眼珠子,官差,那从来都是耀武扬威挺胸叠肚的,什么时候变成顺毛狗儿了?本是来传被告,他们自己却像被告。

姜府门房领头的没听清,靠在椅子上打个呵欠问:“谁?谁告了谁?是哪个吃饱撑的又想敲侍郎府的竹杠?你们老爷也是,碰见浑人打一顿撵出去就完了,还真替人来传话。回头让我家老爷知道,他怎么交待啊。”

俩官差连连作揖,“我们老爷也是为难,状子是有功名的秀才写的,不好含混过去。”

“哪个秀才穷疯了,为了一点润笔银子连功名都不想要了吗。对了,你还没说到底谁告谁呢。”

“呃……呵呵,大哥,是个糊涂女人递的状子,告贵府夫人的。”

“什么?”门房这才站起来,用了精神。

三言两语问清缘故,这群家伙面面相觑,都觉得惊疑。这下不敢再怠慢了,赶紧报进宅子里去。

贺氏正服侍姜驷“吃药”呢,病是假的,养病的程序一样不能作假,弄点补身子的药当风寒药熬,天天顿顿不落吃。

听了底下报上来的事,贺氏差点把手里药碗打翻。

她第一刻想到的是郭姨娘。最近闲着没事时她正揉搓郭姨娘呢,丈夫让她受了多少气,她就给郭姨娘受多少气,谁让这小妾背着她给女儿谋姻缘,害得她顾首不顾尾,最后还得割肉准备嫁妆。

贺氏自有一套折磨人不留伤的法子,总之姜驷现在不宠郭姨娘了,她干什么都不会引起注意。因此听了有女人告她,她第一反应就是郭姨娘跑出去了,受不住折磨去官府找事。

“吃药”的姜驷勒着抹额半靠在床头,眼睛黑沉沉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虚,强自镇定问:“是哪个疯女人?”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郭氏。

的确不是郭氏,可却是她没听过的人。

“回太太,是自称洪氏的女人,二十六岁。”

贺氏疑惑了,她可不认识什么洪氏。姜驷却直直坐起了身子,盯着贺氏的目光极寒极狠,面黑如锅底,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贺氏生吞活剥,“你做了什么?!”

贺氏吓得不轻,药碗终于是没端住,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去捡,“老爷!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这人,怕又是来敲竹杠的!”

姜驷却扶着脑袋下了床,“官差呢,带进来,我亲自问!”

于是,洪九娘这位生了儿子的隐秘外室,就从这一天起,出现在了姜家长房众人的视线之内。而且,是以这样激烈的告状的方式。

贺氏想不通,家里小妾一大堆,京城里小妾也是一大堆,丈夫身边从来美姬美婢无数,出去应酬更是花天酒地不缺女人,就这样,为什么还要养外室?而且养在乐康府里,就养在她眼皮子底下!

难道是她不够贤良,容不得别的女人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善妒的人,不然怎会容丈夫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丈夫这样做,分明是活活打她的脸。

现在好了,这外室还告上门来了,明显所图不小。她暗暗觉得解气,再让你养,养出祸害纯粹是自作自受!

姜驷也想不通。

洪九娘是他真心相待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这些年他除了不常在她身边,吃的用的可从没短过,许多私房也藏在她那里一部分。两个人感情很好,她还生了一个儿子呢,做什么突然就去官府递状子?

就算是被贺氏发现,受了贺氏的虐待,她不会找他做主吗?为什么要见官!

“姑娘,北宅那边有官差过去了。”杜嬷嬷随时跟姜照汇报事情的最新进展。

“什么动静?”

“还没大动静,官差进了大老爷的会客厅还没出来,下人都被屏退了,并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姜照点点头:“不急,戏才开锣,还有好久要唱呢。”

杜嬷嬷对北宅事情的了如指掌引起了姜照的兴趣,“……您是怎么做到的?”她是何家陪嫁来的,并非姜府传了几代的家生子,能做到这种程度可不容易。

杜嬷嬷笑道:“了如指掌谈不上,大体的风吹草动总能知道。以前是姑娘不留心,那边有什么事我也犯不着念叨出来,现在姑娘既然要用到,我也着紧些罢了。只是现在两边关系不好,以前相熟的人有好多说不上话,只剩了一两个还有联系。”

“是谁呢?”能观察到姜驷和贺氏的动静,又愿意把消息传出来的,该不是普通仆役。

“是二太太的一个陪房,姓闵的,先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曾帮过她一次,私下里她跟我拜了干姐妹,别人都不晓得。还有一对两口子都在长房做事,不是要紧差事,但人机灵,风吹草动能看出来,也是和我旧年的老交情。”

姜照恍然,杜嬷嬷虽是何家的,但来姜府也有年头了,靠得住的老朋友总有几个。这种私下里的不为众人所知的关系,在两府翻脸之后尤为好用,先前姜照清理家宅时还留心找过,想找几个合适的眼线盯着北宅,奈何找来找去没有可心的,眼线自然是宁缺毋滥,于是暂且作罢。

却不料杜嬷嬷暗自替她做了。

而且杜嬷嬷的话也提醒了她,想起长房不但有姜驷两口子,还有二老爷姜驳和二太太王氏,只是庶出的,一直影子一样依附在老宅里过活,没分出来单过,平日闷声不响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二太太王氏是城中一个老秀才的女儿,自矜身份,向来最重礼法,三姑娘姜芙龄这回做的好事,不知听在她耳朵里是什么滋味。

不过,从她的陪房私下给杜嬷嬷传消息的态度来看,大概她们在看热闹吧。

“许久没见过二伯父和二伯母了。”姜照随口一叹。隔了两辈子,的确是许久。前世的后来,二伯父伯母过得怎样她也没留心。

杜嬷嬷笑道:“只可惜他们住在北宅,以后恐怕更是轻易见不到。其实当初分府的时候,二太太很羡慕先夫人能离开北宅,私下里还跟陪房说,要是她家老爷是老侯爷生的就好了,在南宅过日子肯定比北宅舒心。”

姜照失笑:“恐怕最让她不舒心的是贺氏吧。”

“姑娘说的不错,跟大太太做妯娌的确挺闹心。”杜嬷嬷笑着打趣,“其实大老爷对二老爷也是一般,听说从小他们关系就不好,大老爷仗着娘亲撑腰,经常欺负庶弟。”

长房向来嫡庶分明,正室和小妾的孩子差别很大,单从这辈姜芙龄的地位就能看出来,她那个黑心的性子……姜照哂笑,可不都是在嫡母阴影下揉搓出来的。

姜芙龄并不是个例。姜照读书多,知道自从太祖开国,重立礼法,满朝高门对嫡庶之别就越发看重,到现在放眼天下,能真把庶子庶女当嫡出教养的家族并不多,宠妾灭妻,扬庶抑嫡,这两样罪过经常被当作攻击官员的把柄。像她家这样把姜燕姜焉同等看待的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