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爹爹对以后的日子有何想法?”

姜照坐下来,坐在父亲书房许多年不曾换过的花梨圈椅上,认真地问道。身下的椅子不仅未曾换过,就是摆放的位置也一成不变,从姜照记事起就在这里,听老仆们说,这是当年母亲亲自为父亲布置的书房,许多年来一桌一椅皆遵循旧法。

椅子上半新不旧的软垫也是用了有些年头的,但因质地很好,图案经纬都不曾磨损。父亲是个念旧的人,对物件多年如一日的执着昭示着他感情的持久和深沉,像是静静流淌却从不干涸的江流。

但这样的人,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也是或多或少拒绝改变的,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姜照知道自己数月来的行为已经近乎触碰到了父亲的底线。之所以能够得到宽容,一方面是来自祖母的支持,而另一方面,更多还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溺爱。她并未认真和父亲谈过这方面的事情,因为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开口,也因还未曾想到太好的理由去说服父亲。而父亲呢,许是内心存在着对家人的愧疚,或者是对他自己力不从心的懊恼,也未曾认真阻止过她,有几次她能深切感受到父亲的欲言又止,但最终父亲还是由着她去了,去做那些在常人眼中惊世骇俗的事情,甚至还主动为她圆全遮掩。

姜照想,如果父亲对世俗礼法稍微在乎一些,或对她幼年失母的怜惜再少一些,她所做的一切绝对不会那样顺利。她直觉该尽快和父亲谈一谈了——仍没能找到合适的说服理由,那么就一点一点慢慢来吧,多谈几次,多试几次,总能水滴石穿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

她问过一句之后便静静坐着,等父亲回答。

而姜骅坐在书案后面,听到女儿的问题也安静了一会。他垂眸想了想,抬头时刚要说话,一眼看见女儿半倚在圈椅上的样子,臻首微偏,静谧安稳,突然想起过世多年的前妻来。

女儿的样子,像极了前妻。

母女俩个的眉眼并不十分相像,可气质太像。姜骅和前期何先柔是表姐弟,小时候常在一起的,他觉得女儿这一刻仿佛是妻子年少时的模样。他微微愣了一下,把已经想好的话全都忘掉了。甚至忘了女儿刚才所提的问题。

面前的案上摊放着一本地理志,在女儿到来之前,他正翻看到川南几页,看那边的天时风物。前妻生前很喜欢看地理志、游记之类的东西,面前这一本也是前妻多次翻过的,还特地包了一层绒面书皮做保护。

姜骅的手指无意间搭在书上,绒布面的细腻触感让他失神,想起前妻生前总说要走遍大江南北,却因为身体问题不得不长年在家休养,而女儿……幸好没有继承娘亲的体质,或许也是他经常鼓励孩子骑马拉弓的缘故,总之,很健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姜照叫了两声才恍惚回神。

“爹爹?”姜照关切地前倾身子,“您怎么了?”

“……嗯?哦,没什么,没什么,大概是今日没睡午觉,有些迷糊。”姜骅收回拉得太远的思绪,揉了揉额角。

“那,我先回去了,您歇一会吧。”姜照起身要走。姜骅赶紧挥手让她落座,“不要紧,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哦,是我问你来着,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办?”姜骅一点点想起之前的对话,恢复了清醒。

姜照仔细看了看父亲,见他不是有事的样子,略放了心,重提话头,笑着说:“爹爹的确是迷糊了,我方才问您以后如何打算,您还没回答我呢。”

姜骅一时没想到处置祝屠户那些人和自家以后如何打算有什么关系,沉吟的时候,姜照指着地理志上的川南山河图略说:“爹爹在琢磨川南的事,难道不是在筹谋以后吗。天下之动荡在所难免,等一处战火变成烽烟处处,乱世之中如何求存,如何保住我们合府上下的性命安危,您的想法是?”

“阿萝,不要这样说,川南那边战事虽然一时胶着,但毕竟是弹丸之地,早晚要被压服下去,烽烟处处的说法实在夸大。这种话不可再说,免得惹来……”

“爹爹何必与我如此?朝廷每次的邸报我都看了,由小见大,想必爹爹心里头也不是没有预料的,跟前没有旁人,你我父女两个有什么不能说的。若不把最坏的打算做出来,将来一旦时局败坏,我们全家老小如何安身?您若觉得我年纪小不知事,那么想想付先生,他那样的人都已经投了川南,您还要指望朝廷给予天下太平吗?”

姜骅微震。

女儿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他再次想起前妻,以往前妻和他辩论文章道理,也是这般有理有据的刚强态度。而从女儿口中听到“付先生”三字,更让他百感交集。如果不是那付姓的旧友,家里半年来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他想象不到女儿是以何种心情提起付先生的。

然而姜照却没有父亲所预测的那般纠结。她提到付先生,因为她心中并不介怀。那个人她前世见过,在川南,是个很得力的谋士。家中的遭遇最初源于付先生丢失的信件,可严格来说,并不能全怪付先生,朱家和北宅才是罪魁祸首。前世她曾经多得付先生帮助,心中的怨气早就淡了,现在时过境迁,更加没有芥蒂。之所以提起,是因为她知道父亲对付先生的态度一直很尊敬,将之当友也当师,用来做说服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