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觅棠回了家, 一口气跑到大太太屋里。大太太不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没有下人。殷觅棠跑过去翻开柜子,把里面一盒盒的糖果全抱出来。大约有十来种糖果,她从每种糖果里挑出一颗,剥了糖纸往嘴里塞,一颗接着一颗。

先吃脆脆的硬糖, 咯吱咯吱。几种不同的甜味儿融在一起。再吃软糖,香香黏黏的。

从明儿个起,她又要七日吃不到糖了。所以她今天可要吃个够!

大太太一进屋, 就看见殷觅棠往嘴里塞糖,吃得像个小恶鬼似得狼吞虎咽。殷争已和大太太说过几次, 不要她总惯着殷觅棠。殷争毕竟是儿子,又知道大太太是真心疼着殷觅棠, 又不好说的太过分。大太太也晓得他说的有理,答应下来。可是她一看见殷觅棠就什么都忘了, 只要殷觅棠笑一笑, 她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这孩子都成!

“宫里吃不到糖是不是?祖母不是都给你带了好些?”大太太说。

殷觅棠想说话,可是她嘴里塞了太多的糖,软糖黏住了牙齿。她冲着大太太摇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

大太太抱怨起来:“也不晓得你在宫里是个怎么样的光景。要祖母说真不如留在家里算了, 如今你姐姐也回来了, 让你姐姐陪着你多好。”

大太太提到殷络青, 殷觅棠忽然想到从宫里给姐姐带回来的书, 她使劲儿嚼了几口嘴里的糖, 然后说:“我去找姐姐!”

她说完就往外跑。

大太太望着殷觅棠跑远的背影,摇摇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孩子长大了些,竟不像小时候那么黏着她了。大太太转念又想起殷争马上又要走,她心里又是一阵烦躁。原以为他去一趟牧西,回来之后就能安分了,却没想到还要走……

两个女儿,殷争各有各的不放心。在家里的时候,殷觅棠是被大太太捧在手心里的,谁也欺负不得她,可她偏偏大多数时候住在宫里。殷络青文静乖巧,很少惹事,可也没有妹妹那般得大太太的偏爱。

殷争又给殷觅棠请了几日的假。在离家之前多陪陪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是懂事的,且又知道爹爹辞官是为了接娘亲回家,她们两个虽然不舍得爹爹离开,却也盼着爹爹早点把娘亲接回来。

殷争这一走,就是近两年。他每个月都会往家中寄信,问候母亲之余,另附一封写给两个女儿的信。偶尔也会多给殷夺写一封信。有时候驿站送信会耽搁,连着两三封一起送来,偶尔也有遗失。

“爹爹寄的信送到了是不是?”殷觅棠推门进来,满脸欣喜。

她很快就要七岁了,长高了不少,像是发了芽儿,终于从矮圆往细长发展。只不过正在换牙,笑起来的时候缺了颗小门牙。说起来话,偶尔会跑音。

殷络青将信递给她的时候,顺手用手里的信敲了一下殷觅棠的头,说:“爹又问你最近吃了多少糖。”

“已经吃的很少了……”殷觅棠揉了揉头顶,挨着姐姐坐下读信。

等到她把信看完,脸上的欣喜更浓,她抓着姐姐的手,开心地说:“爹爹说就快回来了,他说一定在我生辰前赶回来!”

殷络青平静地看着她。

殷觅棠这才想起来姐姐已经看过信了。

“别磨蹭了,快去换衣裳。是不是忘了一会儿要去寺里上香。”殷络青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卷。

“晓得了。”殷觅棠把信装进信封里,亲了下信封。

玉云寺为鄂南第一寺,京中官宦或富贵人家每月为其添香火。大太太下了车,转身叮嘱殷觅棠和殷络青小心些。

殷觅棠将手递给大太太从马车上跳下来,新奇地望着山上的玉云寺。这玉云寺在山上,上山的路得步行。她转过头去,看见大太太转头吩咐王妈妈添香火的事情,而殷络青一手提裙,一手扶着车壁下来。

殷觅棠急忙过去扶姐姐。

殷络青的小丫鬟跟在后面,一时赶不过来。她远远看见了,急忙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

“棠棠,走了。”大太太吩咐完王妈妈回头朝殷觅棠招手。

“这就来!”殷觅棠牵着姐姐的手没撒开。

殷络青拽了殷觅棠一下,示意她看后面。殷觅棠疑惑地转过头,就看见了慕容家的马车。慕容家的马车还没停下来,慕容遇见却没坐在马车里,而是骑在一匹小马上。

“遇见!”

大太太循声看了一眼,看见慕容遇见抛头露面骑在马上,不赞同地摇摇头。

两家有些来往,既然看见了,也不好先行,大太太便领着两个孙女站在路旁等着慕容家的人赶过来。慕容家老夫人也是来上香的,两相见过,便一同往前走。

三个女孩子落在后面,小声说着话。

“骑马是不是比坐在马车里好玩?”殷觅棠问慕容遇见。她很早之前就想骑小马,虽然之前因为马场里的变故有着畏惧,可喜欢骑小马的那份心思到底是没能彻底熄了。

“当然啊,逍遥自在的。凉风吹在脸上可舒服了。”慕容遇见手里甩着小马鞭,“要不要我教你?”

殷觅棠苦恼地望向慕容遇见的大长腿。在青笺楼里读书的女孩子里面,慕容遇见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是个子最高挑的。

殷觅棠还没说话,一旁沉默了一路的殷络青开口:“棠棠年纪还小,要是学也是再长大些。”

慕容遇见无所谓地耸耸肩。

后面三个小姑娘的对话传到走在前面的大太太和慕容家老夫人耳中,大太太笑笑,说:“你们家是把遇见这丫头当男孩子来养了。”

“什么男孩子女孩子的,他们喜欢干嘛就干嘛。”慕容老夫人无所谓地说。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大太太难免为以为是家中无男孙,故意这般说。可这话是慕容家的人说出来,便让人不得不信她说的实话。因为慕容家家风向来如此,慕容家世代武将。关键是不仅儿孙从戎,慕容家的女儿也是个个舞枪弄棒,上阵杀敌毫不含糊。就连面前近花甲之年的慕容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上过阵领过兵的巾帼。

大太太有些敬佩,却心里并不完全赞赏。

大太太想了想慕容家的光景,又联想到家中情况,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不怕姐姐笑话,妹妹家事忧心,的确不能如姐姐这般过得逍遥自在。”

慕容老夫人望着前方的玉云寺,但笑不语。

“妹妹不如姐姐命好,儿孙满堂,个个又有出息又孝敬。我那俩儿子,一个年轻气盛的时候整日胡作非为闯祸差点成了京中人人摇头的纨绔子。另一个先前倒是有出息,现在竟然不要家,为了儿女私情把官都辞了。唉。”

慕容老夫人笑笑,说话毫不客气:“家?儿子成家了,和媳妇孩子组成的新家才是自己的家。媳妇跑了还能不去找?”

大太太本是想倒苦水,没想到被噎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才说:“那也不能自断前程把官辞了!”

慕容老夫人有些不理解地看了大太太一眼,质问:“那你为啥不替儿子把媳妇儿接回来?”

“我……”大太太懵了。

“你们这些女人号称当家,咋连后宅都管不好?你要是替儿子把后宅管好了,你儿子能自己焦头烂额地把官辞了?”慕容老夫人质问的声音有点大。

后面的三个小姑娘都抬头望过去。

大太太脸色不好看了,她犹豫了半天,吐不出半个字儿来。她发现自己和慕容老夫人的想法完全不同,根本没法交流!跟她倒苦水简直是自己找罪受。

后面跟着晚辈还有下人,大太太憋了半天,也不得不开口:“姐姐这话说的轻巧!向来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

慕容遇见在后面特硬气地插嘴:“上回爹把娘气得回了外祖父家,祖母把爹捆到树上去抽了顿鞭子哩。后来亲自去外祖父家接娘回来的!还是我娘把我爹从树上放下来的……”

慕容遇见的声音低下头,她摸了摸鼻子,“我娘还恼了,怪祖母抽爹的鞭子下手太重……”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像是见鬼了似的。

慕容老夫人眉开眼笑:“妹子,我跟你说哈,我那混小子从小吃泥长大的,丑了吧唧的。能娶个媳妇儿不容易啊。我可得好好哄着。媳妇儿要是跑了,我还得花钱才娶个回来,多折腾呐!还不一定能娶得着,娶不到还得我这老太婆管着他,有那时间不如打打牌,打打架也行。”

慕容遇见不爱听了,她小声嘟囔:“我爹才不丑。回家告诉我娘你又说我爹坏话……”

“臭丫头,你要是胡说八道下次不带出来了!”慕容老夫人瞪了慕容遇见一眼。

她又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小奸细”,然而气愤地往前走。

大太太看了眼慕容老夫人跟个孩子赌气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她完全理解不了慕容家的家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这么埋汰自己儿子的?是亲生的吗?

大太太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闷头往前走。

因为两个人先前的对话实在是对不上路子,两个人倒也不再说话了。

走在后面的慕容遇见闷闷不乐,她质问一旁的殷觅棠和殷络青:“你们两个说说,我爹哪儿丑了?”

殷觅棠回忆了一下,她印象里的慕容易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银铠甲,威风堂堂。她对慕容遇见父亲的印象也就是这样了,至于美丑……她没什么印象了。但是绝对不丑就是了。

“威风!”殷觅棠说。

“我问你丑不丑,没问你威不威风!”

殷觅棠皱起眉头,苦恼地思索起来。

“你说话啊!”慕容遇见继续追问,摇着殷觅棠的胳膊。

殷络青不动声色地把妹妹拉到自己另一侧,把她和慕容遇见隔开,警告地看了慕容遇见一眼。慕容遇见一愣,想说话的时候,殷络青已经转过头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人从后面跑来,冲开殷觅棠和殷络青。

“棠棠!”殷络青刚刚站稳就去找殷觅棠。

殷觅棠被撞倒了,跌坐在地上。她指着往一旁的岔路跑去的人,喊:“他抢了我的镯子!”

那个三色翡翠镯子,那个戚无别送给她的镯子。

殷络青急忙把她拉起来,她不关心什么镯子不镯子的,她只关心殷觅棠可伤着了。

慕容遇见却黑了脸,大喊了一声“站住”,挥着手中的鞭子朝岔路追了过去。

“我的棠棠!可摔着了?”大太太惊慌地跑来,把殷觅棠搂在怀里。

“我、我没事儿……’殷觅棠推开大太太,朝着岔路的方向去追。

大太太一把抓住她:“别去追,危险!”

“遇见!”殷觅棠使劲儿挣开大太太的手。她心疼那个皇上送给她的镯子,她更担心为了她去追强盗的慕容遇见。

大太太忙转过头,有些急躁地对慕容老夫人说:“遇见这孩子也真的,胆子太大了!你做祖母的怎么不担心呐!”

“一个小贼而已啦。”慕容老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

她虽然这么说,可是慕容家的家丁已经追了过去。然而没等这些家丁追到人,慕容遇见就压着人回来了。她手中的鞭子缠住那个贼的脖子,把人拖了回来。

那个贼,瘦瘦小小的。此时身上已是遍体鳞伤,都是被慕容遇见手里的鞭子抽的。

“好好好!”慕容老夫人连说了三个好,朝自己的孙女竖起大拇指,“真给祖母长脸!”

慕容遇见将镯子扔给殷觅棠,问:“还丢了别的没有?”

殷觅棠摇摇头,惊喜地捧着失而复得的镯子,“哇——”了一声,她望向慕容遇见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崇拜。

大太太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她可真怕殷觅棠跟慕容遇见学坏了!不管慕容家怎么巾帼不让须眉,大太太从骨子里不喜欢姑娘家抛头露面。她的棠棠才不能成为那个的女人。大太太把殷觅棠搂在怀里,带着点占有的意味。

既是来添香火的,中午也要留在寺中吃一顿斋饭。在玉云寺中的这一日,殷觅棠一直围着慕容遇见转悠。即使她什么都不用说,眼中的崇拜和讨好意味也是一览无余。

就算是回了家,殷觅棠晚上躺在床上也在一直念叨着慕容遇见有多了不起。烦得殷络青捂住耳朵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殷觅棠终于住了口,她想起明日就可以回宫,那时候又能看见慕容遇见了,她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了今天去玉云寺的场景。只是在梦里挥舞着鞭子去追大坏蛋的人不是慕容遇见,而变成了她。

第二日进了宫,她直接跑去慕容遇见的房间找她,却没想到慕容遇见并没有来。殷觅棠有些失望,还是上课的时候问了小红豆儿才知道原来是慕容遇见的外祖父过寿,家里给她请了假。

慕容遇见的外祖父也是沈书香的祖父,沈书香也一并告了假。

这些小姑娘们的课程松得很,若是家中有事时常可以告假。

小红豆儿发现殷觅棠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诵读课的时候,先生喊她背诵,喊了她两声她才听见。

“你怎么啦?”下了课,小红豆儿把殷觅棠拉到角落里。

殷觅棠听了听操练场的声音,问:“小红豆儿,为什么男孩子可以习武,女孩子就不可以?我也想习武,抓坏人。”

小红豆儿望了一眼操练场的方向,随意地说:“那就学喽!”

“真的也可以吗?”殷觅棠有些惊讶。